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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5节(1 / 2)





  嘉柔纤弱的肩头又开始颤抖起来,她咬着唇,定定瞧着夏侯至,他的面容还是如月般清朗,他的眼神也还是如此真挚,虽然沦为阶下囚,他依旧不卑不亢。嘉柔心中忽喜忽悲,有一种人,淌过这人世的黑黑白白,苦难与喜乐,他都不会变,她的兄长就是这种人。

  “我答应你,我不要你伤心。”嘉柔忽冲他嘴角慢慢扯开,露出个浅浅的笑容。牢门外,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有抹玄色衣角一闪,翩然去了。

  夏侯至点头:“一言为定,天不早了,你听,外头风雨声不小,我不能送你,你珍重。”

  他将嘉柔扶起,嘉柔紧紧握着那双温暖手,直到她跨出牢门,欲转身想最后为他整理下衣裳和头发,夏侯至忽伸手按在她肩头,低声道:

  “走,不要回头看我,柔儿,不要回头。”

  嘉柔的嘴唇一下咬出血,她站了片刻,深深吸口气,视线里的路时清晰时模糊。她嘴唇颤抖得厉害,彻底失色,却没再发生半点声响。

  终于,她迈出第一步,朝着背对他的方向,渐行渐远,没有再回头。

  夏侯至目送嘉柔,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阴暗幽长的过道里,他才慢慢坐下,脸上露出一抹清虚的微笑来。

  这微笑,和墙壁上的影子,最后一次贴合他的字,孑然此身,恰似太初。

  太初有无,无有无名。

  第108章 君子仇(16)

  行刑这日,洛阳城下起这一年的第一场雪。

  道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,飞琼如屑,他们的神情和几载前看刘融等人被夷三族时没什么变化。北邙山绿了枯,枯了绿,洛水奔腾不息日复一日地流淌,当年洛下贵游子弟们是如何倾轧,阴谋阳谋交错,成功或是失败,这和平凡寻常的百姓无关。东市,还是那个东市罢了。

  罪人们拖拉着沉重的镣铐,蹒跚而来,最引人注目的当是那个鬓发文丝不乱,一脸从容的年轻男子。他是如此英俊,他又是如此的沉静。百姓们对他指指点点,人群里,混着叫和峤的少年,他是夏侯至长姊家的郎君。

  这几载,舅舅同亲朋的往来总是很稀落,和峤很仰慕舅舅,可却并不常见到舅舅。他眼睛通红,紧张地目视着夏侯至,喉咙发疼,在夏侯至从他眼前走过时最终也没能喊出那一声“舅舅”。

  和他一起的,还有裴家荀家王家陈家的少年郎们。洛阳城里的高门子弟们,大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,眉眼青涩间,却各自维持着矜贵的风度。

  “长舆,”裴家的少年低声喊和峤,“大将军和你舅舅交好的年纪,就像我们这么大罢?”

  和峤恍惚地点了点头,少年便不再言语了。平日里,他们携手同游,纵论千古,日子漫长地挥霍不完,就像十多年前的那群少年人。故交成敌,少年人们望着大雪里那个落拓的名士,各怀心事而沉默了。

  谁又知道多少年后,他们这群少年人是什么命运呢?

  唯独荀家的小少年,十二岁,他最年幼身量都还没长成,可那双眼乌黑透亮,忽然开口:“我愿入大将军的公府,不想当名士。”

  大家看看他,目光里各含意味。他们到该出仕的年纪了,起家官很要紧,荀家小少年见没人回应,有些忿忿:

  “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?难道,你们因为仰慕太常,不打算出来做官了吗?我不信你们会不顾家门。再说,我所言,皆出自我真心,我自然不是因为今时今日大将军权势在手才说这种话,你们可以仰慕太常,我自然可以仰慕大将军。”

  说罢,小少年真挚地看向和峤,“长舆,我知道你为你的舅舅伤心,但你是你,你舅舅是你舅舅,高洁的名士固然令人敬仰,但顺势而为做出一番功业,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
  雪扑簌簌地落,和峤眨眨眼,脸上神情依旧悲戚。不过,少年们的目光很快被一个年轻人牵引,那人衣着夺目,在刑场上显得尤其突兀,格格不入。

  卫会奉大将军之命监刑。

  人群里一阵骚动,他鲜衣怒马而来,扈从如云,气定神闲地朝台上一站,振袖等待。

  刑场上哭声渐起,很快,变成凄惨的哀嚎,卫会的目光只在夏侯至一人身上,对方面不改色,好似回首此生,眼前只空待一死。

  时辰还没到,卫会很快在人群里发现了那些少年子弟,眼神清嫩,却一个个紧绷。他认识几个,便以略年长的身份冲他们和气地点了点头。目光一错,他亦看到了山涛和阮籍,卫会短促地笑了声:

  大将军杀旧友,不知道看客们心里在唏嘘着什么。

  雪下得更紧了,夏侯至眼睫眉毛上很快覆落上一层白,卫会负手走到他眼前,正色开口:

  “我本有一焦尾琴,今在大将军夫人姜氏手中,不便索回。不过,佳人难再得,”他从袖管中掏出一枝碧绿的笛子,“我愿奏一曲《梅花落》送太常。”

  笛音一起,清越非常。

  刑场忽变得安静,夏侯至始终颜色不变,到后来,笛声越发高亢,调子已变,卫会眼神亦变得狂乱,他直勾勾盯着夏侯至,忽然想纵情高呼:辅嗣,你看见了吗?!你我当年想结交的日月清辉,如今也要去了,北邙山上的你,可寂寥如斯?你可知道,今日夏侯太初死,正始的名士便是真的死绝了?

  卫会难过极了,但是他的眼睛却依旧精明地发亮,整个人,充斥着一种高亢的狂热。一曲奏至巅峰,戛然而止,有人提醒他时辰到了,他将笛子和令牌一同狠狠抛向空中,扬声道:

  “行刑!”

  夏侯至便一脸平静地跪倒,将头搁放,雪花飞舞倒映在他清清的眼波中,天地无暇,一如太初。

  头顶,刽子手低吼一声,扬起手中雪刀,一起一落,血花四溅,卫会的眸子里一闪而过那滚下去的大好头颅,世界倏地红透,他凝滞了,良久良久嘴角才露出惯有的轻佻笑容。

  白雪映红梅,夏侯至的鲜血飙洒,像一道道朱笔泼出的狂草。

  人群中忽又爆出一阵哭声,极为凄厉,人们自觉让开,从中冲过来一神情癫狂披头散发女子,她跑过来,在刽子手没来得及反应的刹那,已经扑倒在地,将夏侯至血淋淋的头颅抱在怀中,也不辨方向,只是将额头磕地砰砰直响:

  “求长官,求长官让奴婢葬了我家郎君。”

  她衣裙肮脏,很快磕出一脑门的血,卫会静静看着她,道:“不可,大将军有令,曝三日家属方可领走尸首。”

  留客抬头,一脸的血污,她像是没了任何知觉,就这么抱着一颗首级,痴痴呆呆的。忽然,嘴巴一扯,露出个极为难看的哭容来:

  “长官,雪这么大我家郎君在这里会受风寒的,求你,求你了……”

  卫会看她一副失心疯的模样,微微蹙眉,像是嫌血腥刺鼻掩面道:“我体谅你对主人一片衷肠,不计较,三日后你再来吧!”说着,一打眼神,命人将留客拉扯了下去。

  底下,和峤脸色苍白,他踉跄着拨开人群往外走,人太多了,今日几乎全城的人都来了东市。一层又一层的人被挤开,和峤迎面撞上一人,是阿媛,她想尽办法偷偷跑出来,刚刚到眼前。

  “阿媛妹妹?”和峤愣了下,慌忙牵起她的手往外走,“结束了,一切都结束了,你不要看。”他几乎是哀求的语气,因为大将军的缘故,他与姨母家的妹妹都不常见。

  阿媛小脸上全是清泪,她带着嗡嗡的哭腔:“我刚听人说,舅舅到死都很从容,是吗?”